不久前,我遇到了一个每天打三份工、为孩子拼命的妈妈。

这位妈妈是黑车司机,有一天突然消失在深夜拉黑车的路上。

事发后,我们这座城市到处流传着孩子找妈妈的视频:“叔叔阿姨麻烦你们,帮忙找找我妈妈。”

晚上八点多,小城里暑热未散。

钱冬琴刚接了儿子的电话,嘱咐他从门口鞋垫底下拿钱去买饭,自己还要拉两个活,晚点回去。

这是钱冬琴一天里的第三份工。

每天清早,她在工厂的食堂帮厨,白天在城里运送共享单车,晚上就在国光超市附近用电三轮拉黑车。

拉黑三轮的女司机不多,像钱冬琴干到这么晚的更少。

她是冲着后半夜有喝酒回家的醉鬼,两眼昏花,数不清钱,可以多收一点。

其他黑车司机把她这个行为评价为“熊”。

醉汉的钱不是好挣的,冤大头只是极少数,大部分喝醉了酒只会更赖,轻则不给钱,重则撒泼打人。

也就钱冬琴真敢跟人家闹仗,甚至蹬着三轮把人强拉到派出所要钱。

一回两回的,男司机都不敢跟她抢活了。

他们背地里说这个女人“要钱不要命”,家里明明有男人,也没听说欠赌债啥的,一个女的贪这些钱,到底想干嘛?

钱冬琴没管,仍然每夜穿梭在小城中,热情地招呼着行人。

这一夜,她看中了一个明显垂头丧气的男人。

空着手,步子一步比一步沉,大半也很朴素,多半是那种乡下来城里办事的。

现在晚了,回乡下的公交早停了,不坐三轮,他就得走回去。

钱冬琴招呼男人坐车,男人摆了摆手,她立马跟上一句,坐嘛,给你便宜点。

男人似乎听进去了,他停下脚步,上下打量钱冬琴一眼,上了车。

钱冬琴问他去哪?他说赵庄。

赵庄在城东二十公里,跑一趟差不多40分钟,这可是个大单子,正好跑完回家。

红色的小三轮,吱吱呀呀地,向一片浓黑中驶去。

1

钱冬琴失踪案,最开始进入我们视线的有两个人。

一个是她的丈夫董明。

这个男人的态度非常奇怪,老婆失踪了,他一点都不着急,还是他那个13岁的儿子报的警。

派出所警察联系他的时候,他态度很差地说他不管,“那臭娘们不知道跟谁跑了”,话里话外暗示这只是一起私奔。

我打了个电话叫他来公安局,同时找人盯住了他,预防他逃跑。

董明一路走走停停,先是去小卖店买了包烟,又到食品店买了点卤肉。

跟梢的几次以为他是要跑路了,没想到他出来又继续往公安局走了。

这反应才邪门,还不如跑路呢。

走进办公室后,董明一屁股在沙发上坐下,翘起了二郎腿。

我呵斥他坐好,他笑嘻嘻地说我这不坐得挺好的吗。

完全符合人们对他的评价:游手好闲、花天酒地。

但董明显然更看不上钱冬琴。

我一提起钱冬琴的事,他就皱起眉头:“就她那个样,她不杀别人就怪好!谁敢掴她一指头!”

钱冬琴的妹妹说过,这夫妻俩在家,是钱冬琴收拾董明比较多。

董明爱喝酒,又不照顾孩子,钱冬琴时不时要跟他干一架。而董明不占理又打不过,看钱冬琴就像看仇人一样。

就在钱冬琴失踪的那个晚上,董明九点过回的家,十点多,钱冬琴儿子睡前给妈妈打了个电话,发现打不通,跑来找董明。

董明没当回事,可他儿子是个有心的,又打了半宿电话,还求着董明出去找找钱冬琴。

董明警告儿子再不睡觉小心挨揍,自己闷头大睡,第二天一早还照常上班。

他好像完全不意外,钱冬琴这一晚回不了家。

董明解释说,他和钱冬琴早就分房睡,根本不知道她哪天晚上回来不回来,也没有时间去害她。

他反过来给了我们一个嫌疑人:“四哥”。

他说这是钱冬琴的情夫,钱冬琴敢跟他耍横,都是傍着这个大哥。

这人真名钱本来,是城里跑黑三轮的一号人物,二十年前就管着道儿。

俩人跑三轮时认识,因为正好同姓,钱冬琴就管他叫“四哥”。

“她给四哥打电话一打就四五十分钟。她从来没给我打过这么长时间的电话。”

但董明才不相信这男的对她无所求:“她要真外面被害了,可能就是四哥干的。”

董明这一番话,我是半句都不信。又怂又坏,全是在甩锅。

但他有一件事说对了,四哥钱本来,确实是我们的第二号嫌疑人。

因为钱冬琴失踪前的最后一个电话,就是打给他的。

线人告诉我们,钱本来最近两天都没出来拉车,算算时间,正好是钱冬琴失踪之后。

我们找到他老家,却发现他就在堂屋里坐着,哪也没去。

董明口中的三轮大哥,其实也就是个普通庄稼汉。

一听说钱冬琴失踪,他看起来着急得要命,念念叨叨地说,那就是个直肠子,没有坏心眼的。

我们查了这么半天,人人都说钱冬琴彪悍、霸道,这是唯一一个说钱冬琴好的,痴情得像演的一样。

我暗示地问他,这么喜欢钱冬琴,她咋不离婚跟你过?

钱本来一脸心疼地说,她担心孩子遭罪。

他甚至反咬了董明一口:

“钱冬琴男人早就不管她了,还净揍她。她要是真没了,你们得好好查查她老公,她老公整天惦记她的钱。”

我顺着他点头,突然话锋一转,问,22号晚上最后一个电话是你打给她的,你们说了什么?

钱本来说,22号晚上他在家睡觉,钱冬琴给他打了个电话,他没接着,才回拨的。

电话也没说什么,就是钱冬琴跟他打听,拉一个客人从国光去赵庄要多少钱合适,“我说要三十就行,她说知道了,就挂了。”

他说的基本是真的,只有一点奇怪。

我顺手接过钱本来的手机,点开那条通话记录,指着时长问他:

“问个路,还用打20分钟电话吗?”

2

钱本来脸色涨红,张了张口没说出话,又纠结了半天,终于告诉我说,就是闲聊天了。

“她一个妇女晚上拉车有点害怕,打电话找人说说话壮胆的。”

我这才想起来,去赵庄那条路确实不好走,出城二十公里,那一片都是拆迁区,一部分房子砸了,剩余的大部分也是空置了,晚上恐怕连个亮都没有。

于是,钱冬琴给她的“四哥”,一个萍水相逢、只是同姓氏的男人,一个同样孤独的老光棍,打了足足20分钟电话。

我突然相信钱本来话里那些柔情了。

紧接着,我就想起,那么那天晚上坐在钱冬琴后面的那个客人呢?

虽然之前我们就怀疑过,黑车司机是最容易遇到抢劫杀人的人群。但钱冬琴大半夜开黑车,不知道乘客是谁,也没法查轨迹。

现在,钱本来给出了最新的一条轨迹,20时19分,从国光超市去赵庄。

图侦干了大半天,终于传回来一张截图:

20时32分,穿着红色上衣、开着红色电三轮的钱冬琴,经过了外环。

这个位置,距离赵庄还有15分钟的车程。

这个时间,距离钱冬琴关机还有5分钟。

我托了个同事去沿路找监控,自己在中控室继续找外环卡口的监控。

如果这个男人没问题,最多40分钟,钱冬琴就会平安回到这个卡口。

我抽着烟静静地看着,差不多两盒烟抽完,画面终于亮了一下,一辆三轮车经过。

我倒回去又仔细看了一下,顶棚上的字,前挡风物品摆放和钱冬琴那个车一模一样,但驾驶员换成了一个戴着口罩穿着迷彩服的男子。

钱冬琴死了,我几乎可以确定。

凶手就是这个骑三轮车的男子,凶杀就发生在他们出城去赵庄的那段路上。

我赶紧掏出电话问同事到哪了,同事说监控跟到20时50分了,车子拐进了一个废弃厂子,里面没监控,他正在里头搜。

“出来!现在马上!”

我几乎是喊了出来。

很多凶手都有作案后重返案发现场的习惯,或者是为了满足自己,更多的是为了检查现场有没有遗留的痕迹。

那片废弃厂房很可能就是案发现场,现在距离钱冬琴失踪不到48小时,凶手不是没可能回去,同事只有一个人!

3

不到30分钟,同事的车就开了回来。他一脸后怕地上来找我,我给他点了根烟,压惊。

抽完一根烟,我们继续完成了三轮车整个轨迹的还原。

21时30分,陌生男子开着三轮车进了外环。22时05分到次日凌晨1时05分,车子在城里逛了一圈,又回了赵庄。

1时05分后,三轮车从赵庄出来,顺着沿河路开到了大桥附近。

2时30分,三轮车回到了赵庄,走进一个死巷子,然后再也没有出来。

同事突然问了我个完全无关的问题:

“陈队,出事那天你是几点回家的?”

22号那天,我在办一个伪造跳楼案。女子从三楼坠楼身亡,我们查监控时发现,有个男子拎着个锤子从单元楼里出来。

我们追查男子的轨迹,发现他买了瓶农药回了老家,最后在他祖宅停放的棺材里扒出了他的尸体。

当天处理完案件已经夜里12点多,我走沿河路回的家。

那是我整个城市里最怵的地方。刑警这么多年,不知道在那条河里捞过多少尸体。

抛尸、溺亡,所有城市里的“水”,都是故事最多的地方。

而就在那段路上,我与那辆红色三轮车擦身而过。

他去沿河路,只是散心吗?还是说,我经过大桥的时候,那个迷彩服男子正在桥下,处理尸体?

我跑下楼取出车上的行车记录仪,把时间拨回到那个深夜。

我有一种说不上来的感觉。

监控视频上的人很快落实下来,名叫赵福。

但我们查不出他和钱冬琴、董明、四哥有任何关系。

从我们按住赵福的时候开始,他一句话都没有说。没有问我们是谁,也不回答自己是谁。

没有尸体,没有现场,一切技术手段都使不上劲,只有一个咬紧牙关的嫌疑人。

4

整个刑警队里,真正称得上办过那种案子的,只有老预审孟三叔。

他是那种能把嫌疑人聊哭的警察。

每次要弄一个人,孟三叔会花几百倍的精力去走访这个人身边的一切,然后把其中最失败的点挑出来,一遍一遍地踩。

我们开玩笑说,他的秘诀就是PUA。

最开始,铁椅子上的赵福语气很平稳。说话很慢,声音很小,蔫遢遢的,好像没打算和警方做任何对抗,但又不回答任何问题。

孟三叔没有对他的软弱表现出任何同情。

他像一个恨铁不成钢的父亲一样,连珠炮地训斥赵福。

“你老婆哪去了?跟别人跑了?你说说你,一个老爷们,混得像样子吗?”

“你家怎么回事?跟个垃圾堆一样,你这一天天的白活的吗?”

“你不是两个小孩吗,你闺女多不容易,好不容易嫁人了,看都给你拖累成什么样子了,她还愿意见你吗?”

我去过赵福家里,那个家比垃圾堆还脏,什么方便面、剩菜、馊衣服,从床上流到床下,从床下堆到床上,一走进去,那气味就给我干懵了,脑子里嗡嗡的啥也没有。

但孟三叔就从这屋子里看出来一件事,赵福缺女人。

这个“缺”,不是说需要,更是心结。

单身汉要是心里认命,想着一个人的日子也得过,也不至于把房子糟蹋成这样子。

赵福的屋子,就好像跟谁赌了气,一定要“她”帮忙收拾。

孟三叔觉得这个女人很可能是他前妻。

赵福在村里有一桩轶事,四五年前,赵庄要搞拆迁,他为了多分拆迁款,和老婆离了婚。

但拆迁赔完了,女人却不跟他复婚了,还飞速和别人结婚生了孩子,抛下了一儿一女。

赵福肯定觉得自己上当受骗。

但再受骗,那也是四五年前的事儿,为什么这时候动手杀人?又为什么是钱冬琴?

会让他杀人的事,也一定是他心理防线上最弱的一点,是逼他认罪的口子。

三叔不间断地在赵福伤口上撒了几小时的盐,肉眼可见,赵福越来越蔫,几乎缩成了一团。

他可以不说话,但他不能不听。

孟三叔还在挖苦他:“赵福,你家的东西呢?怎就一个灯泡子还发亮的?”

赵福不回答。

孟三叔不管他,掏出个本子,开始一行行地念。

那是在赵福家里搜出来的账本,记账的方式很奇怪:

“冰箱元赔元”

“电视50元赔元”

我当时看了半天才明白,这不是收支账,而是赵福在变卖家里的东西,账本记的是他卖的价格和原价中间的差值。

赵福在这一年时间里,把家里几乎所有东西都卖了,甚至包括抽油烟机,连厨房的餐桌都是砖头加瓷砖拼的。

他缺钱,就这一年,缺得要命。

这件事似乎让赵福挺难堪的,他第一次开口打断了三叔:“俺卖自己的东西不犯法吧?”

孟三叔一笑:“是不犯法,可你就是个傻子,你谈那个女朋友什么名来?”

赵福的声音突然变大:“黄燕!”

“她真叫黄燕吗?”

5

赵福最大的秘密,就藏在他的手机里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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