立夏后四日,樟花尽凋,残芳覆道。海上笋已发过竹林。滇地竹盫谓今春食蜀笋江南笋,今又竹盫笋也。见其烹以红椒青葱,珊碧可爱,为川法食之也。依东坡与文与可诗,戏之曰:想见万花馋处士,江南滇蜀在胃中。东坡喜笋竹,更有诗曰:“故人知我意,千里寄竹萌。骈头玉婴儿,一一脱锦?。”笋自冬至春皆作口中鲜,暮春入夏,已如乐天云:“且食忽踟蹰,南风吹作竹”矣。

读明张大复《梅花草堂笔谈》谓“予自二十岁后,无月不病,无病不剧。所最苦者,一脚气,一怔忡。脚气类伤寒,所楚无类者。”宋蔡襄亦脚气甚剧也,其遗《脚气帖》,曰:“仆自四月以来,辄得脚气发肿,入秋乃减,所以不辞北行,然于湖山佳致未忘耳。”宋明而下,脚气病无一日绝也。

立夏后五日,晨立栖园中,一鸠来,立罐上饮水,吾自静若木,其每伸首罐中即警起瞥数目,疑吾矣,再饮。毕,循蕉竹壁上而去。

西蜀三余茶客羽信来曰,“昨夜竟梦中见矣!写诗四句,种曼陀罗花。”是所交雅,梦亦无俗事也。

午后竹林逢北苑,徒良共啖齿相谋。恰逢幽谷嫣红落,青玉未采但入吼。

黄山谷曰,数日不读书写字,便觉面目可憎。我则自疚甚于可憎,而若有所失焉。

小满前六日,集向所藏浅绛仕女之器列于案上,案壁挂仕女画,辄姿容婉娈,意思闲澹,侣“群芳”也,赏玩久之。

小满前五日,日光灼人,行数步即汗。夜饮茗,临《王居士砖塔铭》数行,此唐书点划温正疏朗,较柳颜更与栖园相值矣,必勤烂管城,入其境地也。

小满前四日,无风,日蒸人欲枯,与炎夏差一蝉鸣耳。新竹秀林外,鸟鸣芦中,荷铺湖面。立翠湖柳荫下,食瓜,投屑湖中,看大鲤巡岸底,游鲦争啄嬉戏若群童。

滇中竹盫一图,枝干叶都似合欢树,花盛,紫蓝,形若梧桐,问是蓝楹。夜刻小月玉林二枚,一白一朱,一写一工,久不操铁矣,差强人意耳。

小满前二日,晨起园中扫园理蒲,看藤蕉沉绿,榴花一树,蜂带雨采花蜜。斋中雨窗刻“看花人”一枚,因栖园有《鹊桥仙》“骤风惊去看花人”句也。

春至夏,花渐开渐高,夏花多在高枝,若樟、柚,榴,若广玉兰、夹竹桃。

《梅花草堂笔谈》张大复自记:“有沈妪者,时卖丝予家,多见予起坐庵中,阒若无人,尝私与小妇曰,郎老矣,犹类闺阁中物也。”今吾岳丈将过古稀,时见行为懦懦,哀叹感愁,见人多不语,无人能自语喃喃。饭亦少,毕即自归房中,闭门卧矣。岂非张所记,渐为闺阁中物耶?

小满前一日,雨,爽凉甚,紫竹园看万竹拥簇,飞鸟逐戏。归,治“郭虹”印,临安檀石山居见道曰“莫若费金倩高手治之。”且示其群印。诘其曰“馆中食膳,焉绝自家炉灶乎?”又曰“若如此法,岂不易得耳?”夜涤宋盏,作点茶法。

小满日,介知堂示宋舒岳祥诗,“细雨幽窗晓露垂。雁苗昆石两相宜。老翁拔白知无用,且为昌蒲镊退髭。”颇饶意趣。蒲春凉发新,至溽夏则旧叶老黄,正“镊退髭”时节矣。

午后过长桥,桥外夹竹桃开若锦屏。细辨若复瓣之碧桃,远观几乱真,至此又河水若泛春矣。夹竹桃多粉白间植,若单植一色,则粉非白无以艳其粉,白无粉无以雪其白。然又不可一一间植,此又无参差意趣也。

唐长沙窑执壶残器,有墨迹书曰:“君生我未生,我生君与老。君恨我生迟,我恨君生早。”“春水春池满,春时春草生。春人饮春酒,春鸟弄春声。”唐长沙铜官窑瓷器题诗今见有数十首,五言有古风,皆无名氏作。今读张大复,记有顾三娘诗:“春雨过春城,春庭春草生。春闺动春思,春树叫春莺。”应明人妇拟其作也。

小满后三日,见有提篮卖花者。卖花,古之遗事也,海上故有童谣曰“栀子花哟白兰花,五分洋钿哟买一朵……”孟夏即为栀子黄葛茉莉初开时,其三花辄香且白,择其含苞如玉者,仕女买来簪别襟上髻边,行带香风,坐可留人。江南烟雨中,女子最得韵致无过此者也。

小满后四日,方梦中,为雷醒,雨声亦大,望窗外犹昏沉,起看再卧,竟记方觉之梦。暮为某二君写落花诗、清平调。何时得了写应酬文字。夜会蜀中老友,极知己斗酒之欢。

小满后四日,雨时断歇,气如早春。见一联短而有味,曰“听鸟说甚,问花笑谁。”暇时便刻为闲章也。得“甘露二年丹杨”吴砖半枚,夜勾勒其上,拟斫为半月小砚,其与嘉禾石大夫所贶之“甘露元年”半月可为栖园双璧也。

食枇杷,古称“卢橘”者也。前日方记樟是落果叶、开花芽只春一季功,今卢橘则秋萼冬花、春果夏熟,又独占四时焉。果金且小而味厚者品为“金丸”,果白且大而液淡者则“白沙”,食而不读书者不知也。

蒲诞前一日,连日雨,栖园草木郁深,榴花含焰。蒲众品皆吐珠莹莹,杜甫句有“清谈玉露繁”,盖蒲正饮雨清谈耶?竹之叶卷者,竟亦吐,素所未见,亦奇事矣。往西园,见梅子黄,半已落地。池中蛙辄沿壁下攀滑,苦不得出。记宋赵师秀有诗句曰:“黄梅时节家家雨,青草池塘处处蛙”应为此景也。夜斋中濡墨摹案头虎耳,时花已近枯,画成,竟如开生者也,欣然诗曰:“蕉窗写虎耳,看蒲吐龙珠。一树猩猩血,着雨乱蘼芜。”德森读之,道其血腥也,宜改以雅。复其曰,唐张祜《上巳乐》诗:“猩猩血彩系头标,天上齐声举画桡。”南唐冯延巳《采桑子》词:“休说当时,玉笛才吹,满袖猩猩血又垂。”孰几倍血腥于栖园噫!不禁展然。

四月十四,菖蒲生日,殊不解之,今日之日,已然入夏,蒲辄新叶长成,旧叶黄枯,安有成年之年为生日耶?其生日应在阅二月前也。

吴湖帆有《竹蝶图》,画丛竹双蝶,款书曰:“龙孙抽出琅玕碧,凤子飞来玛瑙红”,龙孙,笋也;凤子,蛱蝶也。甚工整而精妙,因是录之。

《酉阳杂俎》载:隋唐李勣开辅唐渊、世民、治三朝,战勋卓著,其孙敬业,年十许岁,勇悍异甚。勣心患之,曰,“吾不办此,然破我家者必此儿。”遂伺其入林猎兽,纵火焚林。敬业见火至,刳所乘马,入其腹中。火过,浴血而出,迄不能害。勣卒,敬业袭英国公,坐事,结骆宾王起兵反武皇,事败,族覆。曩观《荒野猎人》,人马坠崖,马毙人羸。雪谷冰壑,无以为救,遂剖马腹,尽除其脏,除衣入空腹中,暖,乃奔。观此影,如亲见敬业事也。

法帖馆主有苏东坡《春日》诗拓片一帧,甚清逸,欲藏栖园,意以己大千荷易之,馆主欣然许之。诗为:“春风寂寂夜寥寥,一望苍苔雪影遥。何处幽香飞几片,只宜月色带花飘。元祐二年,春日,眉山苏轼。”轼年五十二,京中任翰林学士、知制诰、经筵侍讲,写北地冬色也,寂寥甚,其超迈之性岂可囿哉?不二年,请任杭州太守。款“眉山苏轼”,苏轼黄州前是苏轼而非东坡,黄州后是东坡而非苏轼,处二境地矣,判若两人。苏轼偏官儒,东坡偏佛道。

法帖馆主秦之漆书、古隶、拙草,识之日也,初观以为平常,竟以为粗鄙。今数观之,益觉有味,是其藏金石法书无数,日夜对之,游以目,浸以血,下笔自有古韵流出也。今人之书,多初媚人目,再看寡淡,无可深味,是唯笔熟耳,墨全在纸笔间,腹中无墨矣。

芒种前六日,栖园听雨观竹,写《成竹记》。

读陈继儒《小窗幽记》,欲造西园,正是好图本。其曰:“结庐松竹之间,闲云封户;徙倚青林之下,花瓣沾衣。芳草盈阶,茶烟几缕;春光满眼,黄鸟一声。”“净几明窗,一轴画,一囊琴、一只鹤、一瓯茶,一炉香,一部法帖,小园幽径,几丛花,几群鸟,几区亭,几拳石,几池水,几片闲云。”

芒种前九日岭南勇龙飞贶荔枝一篓,羊脂甘露,甜糯不可胜。食余置龙泉大盘中,绛缯绿玉,坐对嘉实,忆去岁写《荔枝图》并记其事,亦一段雅趣耶。

芒种前五日,雨自缓缓下。试东瀛物,蹴鞠之事,力有不赢。

芒种前四日,斋中画盆中万年青一帧,集《栖园草木册》已数帧可数矣。

入栖园坐草木下,读梅花草堂笔谈,燃炉饮早春银芽,每下一口,吼间竟兰香漾出,每咂舌品之。枝叶筛光点见下,榻上若铺锦绣。墙角丛株竟红果隐约,近之翻见红果缀若樱桃,亟啖其一颗,味若熟李,不禁惊奇之,其生栖园中数年也,每春辄花开满枝,以为唯看花矣,今夏竟繁果如此,不禁连连摘啖。合昨日事填《临江仙?夏初》一阕,曰:

三日夏初爽气,半天蓬底生涯。从来小怯褪轻纱。新荷出试水,幽圃误飞花。

非且从前慢过,借屋坐对夕霞。应因汝已住心家。一声云雀啭,帘外动芳华。

嘉禾听桐轩昙花开,纤裳娇躯,轩主人赏饮一夜,谓其“对仙子饮”也。大理竹盫蒙中近来暮见虹霞烂艳,云物奇诡,谓其“天作西画蒙作中”矣。

芒种前三日夜,时雨,饮安吉茗,写汲黯传小字数行而眠。

芒种日,过翠湖,榴花绚丽,玉兰高拔,得诗一首。花无雅俗高下,人眼为之也。曰:傍日榴锦绝,落地污苔血。莫若碧枝头,玉兰一盘雪。

有数友货殖古砖,时见篆隶各色铭文,近两千年物也,今人得见其原貌,是学之定墨中多金石气也,遂识而抄其于纸头。写此书宜以秃笔,触纸若须扎美人面,又焉能向人道哉?

传东坡《枯木竹石图》为拍家征得,有米芾跋,以为坡唯一传世画作,估四万万金。坡之书画非自后世贵也,其“谪儋耳,道经南安,于一寺壁间作丛竹丑石,甚奇。韩平原当国,劄下本军取之,守臣亲监临,一纸糊壁,全堵脱而龕之以献,平原大喜,置之阅古堂中。”此中丑石盖如今存世将拍者乎?又“坡之北归,经过韶州月华寺,值其改建法堂,僧乞坡题梁。坡欣然援笔,……右梁所题,一夕为盗所窃,左梁字尚存。”坡亦自知其贵。《瓮牖闲评》记东坡一日得粗纸一幅,题云:“此纸甚恶,止可鑱钱饷鬼而已。余作字其上,后世当有锦囊玉轴什袭之宠,物之遇不遇盖如此。”

至东坡身后,蔡京专柄,怂徽宗伐元祐党臣,尽毁坡诗文碑刻凡十载,至今日,宁存几何哉。

凌霄花,藤花中粗布荆钗,终是村妇色状,非是不可观,是不以香闺女子观矣,最宜披瓦房上,且覆其一角,青瓦红瓦辄宜,因其风气相得矣。

栀子花不开则已,一开若雪之骤降,不及摘簪。其色为雪洁,然香腻甚,弗能洁身自保,瓣方欲绽,则乌虫尽入,恶人手目,拒人鼻嗅。欲洁而不得洁者,栀子也。此又莫若于广玉兰,枝高不可攀,开若白莲,花不及老则自凋,是不向人谄媚,不向花争艳者。欲洁而能自洁者,广玉兰也。

芒种后一日,过蔷薇花下,见黑白天牛一只附枝叶上,体甲亮若釉,节须昂昂然,久未见之矣。儿时此物夏日玩物也,赖其洁而美,刚而直,若英英男子,可与玩也,常置手心脖项,爬足痒人。然其大齿二枚,啄人作痛,常去其一,未虑其可食乎,亦愧矣。

得画一幅,东瀛人制,甚古旧,托裱蚀,轴头脱,清道光年物也。纸四尺对开,唯画一鹿衔芝,上飞一蝠,顾盼生态,余无他物,空灵幻化,若涉云雾。淡墨写意,率意神传,法似青藤八大,是画中之逸品也。唯左上落款曰“壬寅孟春之初试笔于大原庵中,竹洞”,钦“成昌之印”“字伯明”二印。中林竹洞者,名成昌,字伯明,号融斋、痴翁、东山隐士、太原庵。为南宗文人画一派,山水花鸟皆能,好渴笔,著《竹洞画论》《融斋画稿》等,论近山本梅逸,此又宗恽南田一路也。

得甜白釉调色牒一,清物,甚小可人。常见为圆者,此格格出瓣为莲花,观其巧状,应为闺阁女子丹青之用也。

东坡诗祸前已知戒矣,曾道“北客若来休问事,西湖虽好莫吟诗。”不料诗讽新法遭谗入狱。才出狱,又道“却对酒杯疑是梦,试拈诗笔已如神。”坡狂狷如此。

桂花是四瓣,栀子是六瓣且一株之上开单层二层三层。

芒种后五日,芭蕉林下挖蕉苗一小株,植蒲盆中,盆为石制,明式,内先有蒲石,石谓“横云”者,今蕉苗似自石后生,一小物而得大境,置几上观之,若闻风雨。

白石说“学我者死”,白石死后一甲子未见有得道者。今偶见幽州梁崎指墨传白石法,雄深雅健,可谓学白石活者也。

芒种后四日,暮,沿江川岸行,见水满蒲津,蟹窟两岸,合欢树数株,斜水上,羽叶鬣花,开若锦盖,香摄数武。合欢叶昼开夜合,喻情笃不渝也。过芙蓉桥,步田陌榛莽,涉荒林野径,闃无人迹。愈行暮愈沉,乌啼蛩吟,蝠掠蚊集。每过,暗丛间蛙蛇窸窣避匿,汗洇洇出,时蛛网飘挂颈面,粘扯不去,益发困人,遂择原道归,远灯尽上。夫不野游不知夏之状也,不夜游不知野之状也。

端午前五日,写英石水仙南天竹一帧。

端午前二日,日漏花木泄榻上如金沙。燃炉饮茗,赏近得之民国浅绛彩持赠款二马蹄杯,一画山水,款“壬戌仲春,桂森仁兄清玩,章水天敬赠”;一画梅竹,款“甲子春月,渐伯先生惠鉴,郭氏沈毅学校敬赠”。章水天者,今春日记已载,渐伯者,无锡人,民国海上收藏名家。此二杯书画皆精,赠人者、受赠者又皆非凡俗之辈,其所赠所用之杯,近百年而为栖园饮茗之物,岂不善之宝之哉?歌其曰:百年持赠,君子如玉。

端午日,饮白茶,挂东瀛中林竹洞“福禄寿”轴。园中择海棠浅绛盆金叶蒲二列画下,侣以白石,谓“福禄双至,蒲石延年”也。母前日自北地携桲椤叶、稻草、蜜枣诸物,包二爿为一捆,所制甜粽,熟糯,叶色附米上,味大胜芦叶、箬叶,为南地所绝无,每嗜啖之。

侍母闲步,误入野村,鸡犬田舍之状,俨然陶令之桃花源也。母喜之曰此若乡里之物,海上蜃来也。行其中,惊见生人,辄侧目视,亟避而他望,遂作五言曰:

青青深树外,误入桃花源。

白鹭掠禾水,雏鸡啄巷垣。

趋暮结归路,端餐聚闲言。

惊看生人至,生人看燕翻。

端午后一日,闷郁,午后阴云骤至,雨怒下,人物皆畅。自今日始,海上“入梅”,梅雨将连月也。

端午后二日,雨丝风片,草木映发,天地俱绿。蜀中建恩寄茉莉新茗来,试之馥郁,大宜雨日窗前。午过翠湖,荷开。暮,西天霞色瑰美。及夜,“月下生五色,烂烂如绮。起初,白云飞耳,著月则丽,而色各殊,周环如轮,盖月华也。月者水之精,其华应在雨后。”写月华者,无逾病居士者也。

夏至夜,仿云林笔写清溪板桥、山林老屋一帧,点染拂纸,苔气烟云顿生。

夏至后一日,雨窗看云而不能,唯粘得数点花红。

后二日,出,闻远蝉鸣。顺途市得锦鲤数尾、绣眼一羽,蓄栖园中,陡增声色也。

后三日,间微雨,栖园蕉下,饮茗呼鸟。

斫前日得“甘露二年丹杨”铭砖砚,作半月形,拟与“甘露元年”者为双碧也。切凿刮磨,损肤十指,吸灰无数,其虽不易,益是自珍。若物物举金得之,非自己手一斧一凿,千琢万磨而出,如饮他人所泡之茶,读他人所造之文,食他人所烹之食,美即美哉,多乏情趣,过手过眼而已。

得民国六方浅绛茶瓶一,乘六足,画桃花双美图,背隶书“黄山瑞草”,款“美人多清华江西徐福茂出品”余四面皆书垂带古字若“吉祥”者,瓶盖合书“福禄寿”。器型罕见,通体古雅,盖蓄黄山仙茗也,类毛尖之属,今涤晒之,作栖园茗盘中物也。

得大红酸枝文盘一,宽尺许,边沿作回折状,通盘一木挖成,益罕,甚沉手,古旧,置一宋建盏,抑或明龙泉大碗,一茶瓶,一茶托置,一竹枝茶拨,作栖园主人碗饮之物,久寻终得之也。惜角处残,待寻桐木一段补之。

又得桃花仕女马蹄杯一,头陀博古小铃铛杯一,松鹤牡丹钟杯一,游龙马蹄杯,盖清末民国物,皆古雅可爱。

得秦“半两”“货布”古铜钱各一,覆紫绿,锦绣可玩。春秋或汉勺状物一,勺头桶状,柄头椭环。只指长,结石及锦锈,置龙泉小水盂中作水勺可矣。

向知《滋兰笔记》,以为雅书类《阅微草堂笔记》者。今偶夜读及,觉文白相杂,假托佛语,真记尘俗,兰开兰落,大言无为。强谈之,又谈弗深,若“春宵饮酒无须酒,可乐橙汁柠檬茶”之语,不数章即若梗之生吼、郁之结胸,如饱腹坐牛车上,颠簸吐咽而不可,何言涤尘荡俗耶。时一蝇扑翅绕壁不止,嗡嗡若文白言,甚恶之不去,遂振书击之,书蝇皆坠,察之,貌若蜂而假采蜜者也。

近时见一瘦癯老者凭拐学步庭中,足若生地,每拽千钧重,跛跛而不能自用,半日不数武。是人自长成,跑跳奔跃,无忧百岁;至若遇人则斗,逢利则争,琐琐欲得,即得则凌纵不可一世;待垂暮之时,踯踯庭中,举步乏技,相得唯三尺木杖,人若如此,不亦悲夫。

夏至后四日,云着未雨,草草过前山。

夏至后六日,归见东天云月灿然,中乌云一道在前,白云在后,月行入乌云后,乌云与夜同色,唯见白云中横若天河。甚奇观。

夏至后七日,晨梦与先夫子登游,甚蒸炎,归外翁家饭。觉所手机摄影不佳,奔老屋中取单反。梦觉,数先夫子逝近十年矣,翁家及吾老屋已然不存,梦与故人游故地,不禁戚然。

出,见二白头翁鸣于栀子上,花未尽,白头白花,且行且瞥,若花鸟画,不忍扰之。

见苏郡停云香馆主湖田碗中植一苔石,上生钱蒲,取景盆盎之间,亦奇思也,谓盆山可矣。

填《卜算子》一阕,记今日事焉。

门闭即深山,林谷闻娇哢。一碗东瀛玉碾春,榻上身疑梦。 

风日近来佳,怎奈晚风重。窗外闻刀血欲狂,入夜惊雷动。

小暑前六日,出遇雨,木槿花踞蕉林外,开若美人。木槿,夏花中之牡丹也,若秋花之芙蓉。蕉、槿,最宜合观,又最宜合雨后观。嘉禾采菊有雨打美人蕉图,谓其“雨打美人娇滴滴”亦宜也。

晚入栖园,得《醉花阴》一阕,曰:

新蝉试声羞断续,天气将小暑。人向翠阴中,欲觅清凉,夕照昏帷束。

汗珠落与荷珠绿,风叶无相触。待月几纤云,看取梅枝,一段青金玉。

西蜀少晴,古谓漏天,近闻连日雨,山洪夺人,眉山三苏祠竟淹,东坡像若坐水上,衣襟尽湿,遂诗记曰:

西蜀漏天近洞开,三苏祠成钓鱼台。

女娲不知何处去,共工氏从涛上来。

宋元之大碗作点茶用,明后泡饮法宜小壶小盏,大碗若龙泉建窑者,美即美哉,难尽其极。点茶为古风,栖园主人偶为之焉,人不知栖园夏以大碗作泡饮法也,大碗较壶量大而宜凉,最解夏日枯渴也,器为茶盘中大碗甲乙二、竹枝作茶拨一、搁一、司职方一。法为:若饮绿茶若龙井、碧螺春、甘露、云雾、毛峰、竹叶青者,注水甲碗不及半,投茶,水茶相濡则香发,茶拨隔碗唇而沥水至乙碗,再注水稍味出即可就甲碗饮也,并观旗枪之美,聚碗内若团玉。绿茶不可水沸,沸则味熟败,茶废也。若饮乌龙、生熟普,则投茶甲碗,以沸水濡之,沥之,再注,净以乙碗,味出则再出茶汤入乙碗,乃就乙碗饮也,如此反复。茶此类者不可就甲碗饮,茶浓,不及饮即浓苦,不得下咽矣,宜视浓淡沥至乙碗也,则可并闻甲碗茶底之香。若红茶者,视茶之老嫩,依前后二法也。

小暑前四日,宿金泽,雨暴降,远雷时闻。荷塘叶满,间花其中,叶擎如碧盘,积雨如珠玉,每不堪负,倾流他盘,再倾,莲动一池。诗曰:

梅雨急如烟,雷声咽鸣蝉。玉盘倾复满,谁动一池莲。

暮过翠湖,星星残雨,触体清凉。雨后荷娇,一鸟呼于竹林,声动暮色。径侧地耳爬生无数,嫩褐碧,可烹作美味也。

小暑日,雨间降。涤建盏瀹白茶,坐栖园榻上饮,忽见蕉上停一蝉,人近而不惊,捉而振鸣,复放则默无音,亦不飞去,观雨里蕉蝉,绝如白石老人画,遂得诗曰:

簌簌复扬扬,梅霖点绿妆。溅身凡骨净,打叶玉珠凉。

蜩蝘夏秋寿,芭蕉舒卷长。看蝉惊不去,煎水弄旗枪。

翌日台风徐近,海上出梅矣,今夏梅雨季雨少不及往岁。午后往灵石道旧市,市逢周五开矣,今不值,唯得一瓷盖,残,画书函及鼓凳,书“大吉羊”“宜侯王”,甚古雅。

途闻蝉鸣,得半句:行独偏逢雨,树老不落蝉。

得一清祭红半大菖蒲盆及托一副,色似牛血初凝,覆蛤蜊光,望若灿霞。清祭红少,蒲盆者益少,盆全副者益极少也。

闻去岁成都南百里彭山县江口镇之岷江河畔,掘得封王金册、蜀王金银锭、金碗、金饰、火铳、船具诸物万件,盖明末战场遗址,疑张献忠江口沉银处也。民谣曰“石牛对石鼓,银子万万五。有人识得破,买尽成都府。”不知其后更有出水物几何多矣。

小暑后四日,台风海上至,力压园木,枝叶翻覆,原挂榴下绣眼一笼,竟鸟去笼空,以为不禁风惊,脱笼而去,不觉怅生,再细查,笼蔑竟数处粘毛迹血,定非自逸也!莫是他物猎得而去?猫乎?鸟乎?园绝无猫至也,定为鸟,城市之中,何鸟矣?至此惨恶!后知有屠夫鸟名伯劳者,形类鹊然喙生钩若鹰,食鸟鼠,善围笼以猎,啄食之。呜呼吾绣眼,入园不及二旬,即惨遭戮掠,清鸣黯销,唯存残羽,屠夫遁去,绳之何计?尸无可瘗,爰作《绣眼诔》而哀之。

理栖园,捉蒲盆下蚰蜒数十,恶而掷出。紫藤竟又开数朵,为夏日所炙,萼瓣多焦,春花矣,何忍得夏炎哉?斋中下帘,煎水瀹蒙顶甘露,集霁红诸器于案头,把赏不已。欧阳永叔有《蝶恋花》“宝琢珊瑚山样瘦”句,恰此案头颜色也。

小暑后七日,暮见西天彤云横艮,若西子粉绡。

八日,教子学墨,唯慢是道。夜涂《松林操琴图》一帧,不觉烟云徐徐自袖下生出,展观久之意犹不尽,乃更作五言而咏之,曰:

萧寺收晨钟,云自山后浓。水流答琴响,风动一弦松。

九日暮归,连日风甚,碧天如洗,西望雏月如雕,一星其下,巨而曜,是太白金星也。不数日渐远而失。

得大小太湖石二,小者骨青,立卧辄佳,立为狮头卷云,卧筋窍毕现;大者灰褐,通窍玲珑,卧如横山。作案头如是也。

向得之一小立石,其后其侧观之,极似仕女背影,脸颊,鬟髻、袖襟、裙踞毕具,低首含羞,婉婷作态,置桐荫梅下,如暮归夜遇,皆若画中人也。

得宋湖田窑高足敛口大盏一,器型修挺盈拔,未所见闻,胎薄而坚,釉卵白青润,惜口有小磕及数冲,然于点茶之事无虞也。忽一日读,见类器为北宋章岷墓出,乃北宋间物也。倍珍之。

得清末矾红小盏,两面开菱窗,内粉彩画一为青灯英男,一为长髯老者,辄坐,衣冠整肃,案具井然而同。旋盏之间,时光流变,倏忽暮年。

思是知为旧时、为妄事,真而为真,非而为非,乃不奇也,于常境中得常境而已。梦是不知为梦,不辨是昨日事、是不能事,以为当时事也,乃设异境为常境。

大暑前四日,植绣球一盆,俯仰有态,着淡粉,半开数球,于“花有清香”半老盆中,盛大雅堂秋葵松绿六角水底上。

袁中郎官京中无事作《瓶史》十三篇,遂成插花之滥觞。其游历江南,于陶石篑处读得徐渭集,渭遂名于文坛。

大暑前二日,夏困撩人,白日射窗,蝉鸟交噪,邻童喧杂,圈椅中梦里梦外出入无计数矣。寐,磨淡墨写《莳蒲图》一帧,盆盎参差,松石掩映,作夏日清风想。

园中投蒲盆于鱼缸,不多时蚁虫尽出,红鲤自石隙动,巡绿蒲间,速夺食之。

植含羞草及湖石一枚于业美刻“长青”枕头盆砂中,《明人十八学士图》有此雅置也,仿其法。

园外紫荆横霞,暮云如山。时骤雨人躲不及,霎又夕照依旧,坐帘下听人奔步,又嬉笑声。夜合冰饮前岁杨梅酒,知饮山水房石兄今日亦观云物,亦饮,差再斟而邀同饮也。

国是乃庞然若飓风惊涛,岂云栖、栖园半隐之人谈的来哉?作隔岸观火者,乃莫若放帘听雨,闭门读书。

大暑前一日,飓风划海上过,蝉鸟不闻,栖园翠搅绿翻,草木沉沉漉漉。掩蕉坐榻上饮,偶记乙未与西蜀云栖和五律《鸿风来袭元韵和庞兄消夏孤题》,正今日所目触也,曰:

风碎万丛绿,不留一片红。

雨狂绝落鸟,气冷禁飞虫。

读蔡盏茗列,临苏毫墨拢。

闭门学葛氏,自在五蕴空。

鸿风骤雨,内人不出,竟雨窗俯案写蕉石仕女图焉。罗衫锦带,小执纨扇,意态婉娈,闲风泠泠,青苔玉簪杂于左右,若方雨过游园状也。

夜麻点横擦涂《潇湘图》一帧。向儿说历代陶瓷器,涤兔毫盏双碗法饮茗而眠。谓“潇湘图画迎千骑,抟罢狼毫唤兔毫”。

大暑后一日,临窗看急雨过。偎冰参玉,负举而畅为之,若筅盏磨曳,力巧击拂,乃茶咬盏且水脚迟,是为乐点茶者。抱而饮之。

见有竹编若枕然数倍长者,中空若一笼,饮山水房识为竹夫人也。夏拥此物而盹而眠,股胫尽可攀搭其上,其风气通透,一梦辄凉,若攀夫人眠,唯燥热耳。愚度曰其见于都江堰江畔,编竹类此,唯满以卵石若石柱者,横杂于岸,以消洪涛。吾居蜀中偶至,亦同见,一腹卵石耳,谓石母可矣。诗之曰:

江南竹夫人,嫁得好王孙。若嫁西蜀汉,胎石百子身。

大暑后三日午,乌云压阵,闻雷,雨泼。饮弯弓、野之韵。观大贾所藏罐盏,罕真者也。凡力财者,多信人言,甚求代掌眼之,即赝,废点金而已。弱财者,视金如命,唯恐赝而废金,乃孜孜学闻,量入为出,百看一动,乃终可为藏家也。

明朝多以钧窑器植蒲,若月白、天青仰钟式、渣斗式盆,坐鼓钉三足炉式水底上,外有红紫菱口、四方盆植水仙或兰,若成化帝《御花园赏玩图》《松院闲吟图》《十八学士图》,亦有封盆底而上植蒲石者,不甚雅。

大暑后四日夜,火星冲日,带食落月,月冰魄矣,今竟如流火,若熔金初凝。次日既望,月如洗,金星却红,二日辄奇异天象。含羞草及剪而又发之老蒲,同案赏玩之。偶听歌《留香曲》,少秋亦古稀年人矣,不觉流年转瞬间耳,无不向其俯首者,唯看明月依旧,留得只言片句若留香曲者,不枉红尘足迹。栖园少作长调者,今填《满庭芳?戊戌六月既望》一阕,曰:

一架图书,半窗云树,蝉声昝刻无休。瓷铜凉透,小室别占清幽。炉里青烟归烬,似遗世,古渡浮丘。看盆草,疏疏密密,蒲老恋含羞。

年光轻易过,飞星天末,洗月楼头。是何事,恹恹笔底轻偷。昨夜留香旧曲,直惹得,故绪闲愁。不经意,浮名换了,兰芷荐毫瓯。

此季开花者多木本,多淡紫粉者,若绣球、紫薇、木槿、夹竹桃者。

温州陈晋渔善画淡墨荷鱼、树猿、云松,荷刺、猿毫、松针,笔笔如发晰然。一日见其荷鱼题曰:叶上初阳干宿雨,宋代周邦彦的《苏幕遮》词中句也,遂以“笔底残墨动游鲦”对之。

大暑后七日,抵芽庄,夜立楼头,月华出云,周环七彩,见月皎皎自岛上升,清晖落波上,滟滟一道若通蛟宫。倦甚,枕浪而眠。翌日起,抚栏见东海有重岛,若蓬莱方丈瀛洲者,青青苍苍,林木生岚,峰壑停云,与海涛作一色状。

立秋前四日,泳于滨,仰首寻月,先隐云中,后渐破云,照云成金褐,云忽为眶状,眉睑栩然,衔月其中,月下弦矣,明丸皓皓,含眶中若天目睇人。月愈明,海水浮银,晃漾荡胸,掬水弄月,嬉玩不已。

归与儿论,月绕地为地系,又与他星绕日为日系,日又与他日存银河而为银河系,银河系又与他系为何系而未可知,系外有系,系系成系,以致为无穷际之宇宙,顿觉人失幽邃渊冥之中,殊可怖可慨,如此,人且丝尘点埃不如,其喜怒哀乐、荣辱得失何足道哉!

归栖园,蒲兰安好,过雨益茂,且兰一本抽苔着蕾,不日可移斋中闻赏,甚喜。

出龙泉大盘及灯笼瓶与案上,石边赏玩。白居易谓太湖石“华山孙”也,遂得句:“独爱处州绿,可嫁华山孙。”书以志快。

《快雪时晴帖》九开中,帖半开,松雪跋半开,乾隆题跋八开有余,后竟眉及缝中扣裱以题达五十年,多为候霙瑞雪之诗。梁诗正跋中曰“我皇上好古敏求,万几之暇,精研八法,是帖心慕手追,不下数十百本。”言不诬也。

前又有明馀清斋主人吴廷楷题记曰“此帖在朱成国处,毎谈为墨宝之冠,后流传吴下,复归余手,将来又不知归谁。天下奇物自有神护,倘多宝数百年,于馀清斋中足矣。”栖园主人向得清愣山小砚,题记曰“玉几一生,全在一方砚上,砚之一生,又何止唯玉几一人哉?玉几之后又有谁人,谁人之后才又我,我之后又将何人哉?”古今慨叹之同,不禁愕然。

栖园主人三记之《蜀中记》

《江南记》《域外记》筹备出版中……

捧阅大著,如同拾诗数片晚明。悠悠斯文,溶于今世,不禁笑由心生。-----余秋雨

气韵古朴,行文优雅,似与前人松下泉边品茗、听琴,一脉心香,旷渺袅袅如泣如诉如怨如慕,在喧扰中回归宁静。-----赵忠祥

栖园主人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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